2016年8月27日 星期六

〈那個住在月亮中間的女人〉 ◎張舒婷


  
一、
她看見了我
那個住在月亮中間的
女人
知道我命中缺水
於是為我灑鹽
殺青後去除的苦澀鹹水
就拿來下麵
送給那個叫我要笑著
生活的人
 
二、
笑著生活的人
濕潤飽滿,活在白天
他沒有看過星星、手槍和
酒杯和月亮上的女人
他天天喝醉
期待有人帶他回家
將他去頭去尾去腥剁碎
他想知道什麼是痛
什麼是黑夜
 
三、
什麼是黑夜
月亮上的女人知道
那就是全部了
 
四、
我看過白天
也看過黑夜
我知道什麽是痛
也會行光合作用
正午的時候拔下一根頭髮
要長三根回來
痛就是那樣的
我就是那樣的
 


 
詩評作者:饅頭何必夾蛋
 
如大家肉眼所看到的,這是一首組詩,一首以四個小節構成的組詩,又是四小節,就讓本蛋大膽猜猜它應該是以起承轉合的方式組成的一盤漢堡肉。果不其然,一起二承三轉四合此詩在步驟上沒多也沒少,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有可能上過某些極度正統的烹飪學校,居然連做菜順序也一絲不苟完全不作重置與顛倒,可見得他對(被)教育部頒布的基礎作文守則執念(荼毒)有多深。
 
此詩開始就以一種較為神秘而略帶魔幻的方式開場:一個住在月亮中間的女人。到底是甚麼樣的女人會住在月亮中間呢?經過簡單的問卷調查,蛋爺我大略收集了三種最有可能的答案:一、嫦娥,這個答案很平凡,大家都聽過嫦娥奔月的故事,大家也都知道她坐電梯上去以後就再也沒有下來過,如果我們用嫦娥這個答案來當作起手切入此詩,會發現此詩應該就是一首中秋祝賀詩,以表達詩人對嫦娥每到中秋才會產生的思念。
二、坑洞,因為隕石撞擊而在月球表面產生的痕跡,這個答案走的是科普路線,詩人或許想利用女人不過是個洞這樣的雄性思維,藉此批判社會中不平等的兩性關係,此詩就應偏向於用社會詩的角度來解讀為佳。
三、吳剛,這個答案是小編我私心最prefer的一個,那因為太高而顯得太遠的地方,正因為距離,我們可以打破性別的界線,也因為愛,我們可以接受一個掄斧砍樹的壯漢也有其熱愛cosplay的一面。如此動人,如此偽娘,此詩便適宜用純情詩的天頗來閱讀之。
 
以上是我對大家所示範的有邊唸邊沒邊唸中間讀詩法,非常適合一些需要大綱才能實行閱讀的朋友參考,如果您覺得對這樣的說法感到滿意,那我建議您現在就可以比個讚離開了,因為接下來的黑暗閱讀模式可能會讓您感到莫名奇妙想上廁所等等不適的狀況,請自行斟酌觀看。
 
--------------------------------------------(柏林圍牆線)----------------------------------------------
 
本蛋說,這是一首很變態的詩,一首非常自虐的作品。詩中的主角是一位很喜歡傷害自己的人,他藉由自己來傷害自己(後面會補充這部份),嚴格講,如果不這樣做,他應該就沒辦法面對自己的一個人。
 
第一段,主角一開始就說,妳看見了我,可是請大家注意妳看見了我並不等於我也看見了妳,而作者接著又說,妳是一個住在月亮中間的女人,為甚麼她看不見對方,會知道對方是個女人,而且把地點也說清楚了,在月亮中間。月亮,是我們所說的那個月亮嗎?蛋爺說,其實不是。舉凡可以發光或反光的星體,只要夠近每顆星星看起來都可以像月亮,地球也是月亮。沒錯,作者所說的那個女人,正是他自己。
 
那個離他最近也是最遠的女人,就住在她的心中。詩中的主角說她命中缺水,其實是說她自己很不喜歡哭,她有不想哭的理由,但是週遭的人卻覺得她不容易親近,幫她灑鹽為她殺青,那些帶著微笑教她很多怎麼融入這個其實她並不喜歡的世界的人,他們以為她不懂世故,社會化太低。她不想說的是,那些東西她其實早就知道了,自以為是的人類,自以為是的世界。她從來都不是誰的寶寶,去他媽的寶寶苦寶寶不說,她不是寶寶,她只是不哭,她只是不會再哭了而已。
 
第二段,她想笑。她其實第一眼看到笑著生活的人,就愛上料理了。她妒忌他似乎不理會甚麼是苦,她想讓心裡的女人知道,她是可以被這樣的人愛的。她每天都很想知道笑著生活的人會不會哭,可惜自己是不會哭了。而她居然這樣假設著,如果我成為他,如果我能把他巨細靡遺地吃下去,會不會,就可以流出眼淚?
 
第三段,小編寫了700多個字,重讀一遍決定刪了,至於為甚麼,我不想解釋。
 
第四段,其實是月亮上的女人在說話。月亮上的女人透過她看過白天,她也透過了月亮上的女人看見了自己的黑暗。作者很清楚白天和黑夜之間有一條線,那是一條會痛的線。像頭髮,也是一條線,它有過黑夜,最終,它也將擁有白天。你說,拔掉一根白頭髮會長出三根出來喔。
 
她想想,然後把自己所有的頭髮都拔了。
 
作者在這首詩上使用很質素的文字在書寫自己的狀態,文字是黑,餘下為白,手法上算是很貼切主題的展演。而組詩讀來雖然節奏明快好掌握,但是也突顯作者可能在對一首詩完成度的經營上有其不足,想說的東西偏於瑣碎而斷裂,自然而然地就借用了組詩的方式來推進,而非在一開始便是有意識地想要用「分組」的形式來進行寫作,所以也就有在一二三段的寫法上,段末與下一段起始的第一句使用了重疊的句式來推演詩意,也相對試圖化解組詩天生在斷裂感的苦手現象,認真說這樣造成的效果確實不賴,但卻逃不過本蛋的法眼。倘若別打散拉長來寫,或許此詩就會發生一些在表達連貫上較大的缺陷。
 
最後,老實說讀完此詩的當下本蛋心裡很幹,本蛋覺得這樣活著太幸福了,有人可以愛可以恨,身邊沒有人的時候,還是可以愛可以恨那個在月亮上的女人(或男人?)。本蛋現在才發現在詩中傷害自己原來是這麼健康的一件事,對自己下手越重,或許就越不怕現實生活中將遭受的橫逆與蔑視,將自己切成很小塊,以便讓生活容易消化的一種生活哲學。就像作者在看完這篇評論應該會對本蛋說,嘿,愛和恨都那麼多那麼無所不在,你怎麼還會對我喜歡起承轉合這件事感到無法釋懷。

〈喵電感應〉 ◎老宅




「快來喵喵喵喵喵喵電感應,感覺到我跟你同時觸電反應」
──勸世喵喵ㄉ喵電感應
  
我們之間也有感應
呼吸的頻率共振
在你旁邊我
吸氣更多
胸腔脹得更大
可以裝進更多腳印
一起走向更遠的遠方
  
我們都像是貓
靈魂的波形互相干涉
變成很貓的形狀
貓步靜默地走在夜裡
從牆上墜下時
用尾巴保持平衡
在遇見你時
才義無反顧地跌落
  
喵喵喵喵
喵喵喵
喵喵喵喵喵
喵喵喵喵 
  
我們上輩子是貓
觸電時死亡
這輩子成為人
忘記喵喵的語言
只留下一些習性
比如伸懶腰在床上
用滿月的瞳孔對望
在太亮時縮成一線
就不用擔心
愛的太多
或愛的太少
 
我終於感覺到自己
跟你是同一個物種
感覺到的那瞬間
彷彿觸電,就好像
發現自己愛上你
 

 

〈詩與歌與沒有關係的任何一切〉  ◎依然包美剩


  嗨又是我,只是想學其他編設定一個標題。今天來讀這首詩和之前不一樣的是之前的人都沒有直說他是從歌來的,但這首非常的誠實,或者有點太誠實了,誠實到作者沒有超出這首歌的範圍,甚至給了一個更限縮的範圍,話不多說,對比一下內在情感,歌詞中間一段
  
「不管到哪裡都可以感覺到
這種心有靈犀特別ㄉ美好
有沒有心動一看喵喵就知道
不需要再說的 太多好不好」

  讀出歌曲是對情感互動處於不用語言,可以說是超越語言或是說沒有語言也達成的某種結果,而這結果不一定是狹義的愛情,也可能是貓奴的感應(?)而從詩中的句子,我終於感覺到自己 / 跟你是同一個物種 / 感覺到的那瞬間 / 彷彿觸電,就好像 / 發現自己愛上你。從著重在神秘擴散的狀態變成了一顆直球砸在臉上,在原曲說的可以喔我們好有好有默契喔,而詩上就是我說不是告白你都不信啊,少了這種曖昧讓人受盡委屈的空間感,就失去了一些味道,接著來順一下詩的前進路線。詩句第一行「我們之間也有感應」為什麼又是也呢?我為什麼要說又呢?我們之間有感應不行嗎?也的其他對象是誰呢?令人非常好奇,如果是指歌曲那邊的世界觀的話顯然不是太明顯,容易使人誤會。
 
  共振與波形干涉的運作顯然沒有使詩產生更好的感覺,反而得到一種混亂感,或者也許是作者想要的事情,例如從遠方接過來第二段,非常重複,不是好的那種,同時也使人不解,說我們像貓,又變成很貓的形狀,又用貓步,所以到底哪一個先的啊,你像是一個人,以一個很人的形狀,走起來像是人,簡單說你是人,這樣不是很好嗎?結尾都那麼直球了,說到結尾,我又想起一首歌,S.H.E 〈觸電〉「就這樣觸電 一直甜蜜 觸電直到爆炸」雖然說觸電絕對是公共財沒有誰抄襲誰只有誰先誰後,但顯然作者是一個很任性的人喔,說任性的原因,從元素運用上,作者幾乎是想到什麼就丟出什麼,我們像是貓,上輩子是貓,觸電死掉,觸電愛上你,都處於一種在該段落勉強有關係,可是跟下一段就會讓人覺得抖抖的,完全是想寫到哪就寫到哪,就像我一樣,我也說到這裡了,晚安,我們下次見。

2016年8月20日 星期六

〈迷路〉 ◎‎林郁凌‬


 
拋棄一段地址
拋棄一個門牌
拋棄每盞路燈下
待轉的告示
我們失去方向
還要好多日子加起來
才能離開一次輪迴
 
不是所有的路
都會被命名
有些顛簸
不屬於同一個人
無法通過時
就往後看
總會有人比你更靠近
自己一點
 
地圖之外
我們把所有錯誤
和那些未曾到過的地方
設為一個座標 
從此
你說的每句話
都有了目的
 

 
感想:詩壇仁天堂
 
  小時候買 RPG 的攻略本,最需要的就是裡面完整的世界地圖與迷宮地圖,當時的遊戲多半沒有隨時中斷、存檔的功能,一張好的地圖可以幫助我在有限的遊玩時間中做出適當的存檔規劃。如果地圖不詳盡,很可能整個下午的遊玩進度就會因為在洞穴中迷路來不及存檔而浪費掉。每次遊玩的過程都結束於存檔,每回迷路的焦慮都來自於時間。那時候窮,沒太多遊戲能選,就算是破關好幾次的 RPG,也只能一玩再玩,那時破關不再是最大的目的,你不急著到任何地方,也不急著觸發任何事件。時間成了目的,我看著熟悉的角色與地圖,心中明白我還能這樣玩上一個小時,地圖上的事物與城鎮,都成了迷失本身。但我沒有任何不情願。
  
  但還有其他遊戲,或在同樣的遊戲中發現一些從未在劇情或攻略被提到的東西:大海中央的奇妙摩艾像、孤島的墓碑、被刻意排列的樹林……我逐漸在將時間投入在這些未知事物的過程中,感覺到屬於自己的遊戲體驗。即使那些未知終究是未知,即使這些過程也只是迷路的一部分,我用時間換取過程,過程使我不遷就遊戲既定的路線,甚至我開始嘗試移動到遊戲不允許的地方。那是 BUG,但大部分不影響遊戲主線的 BUG,都如此地有趣──我進入遊戲程序設計上的陰影,但卻更接近遊戲的本質。
 
  我成功地移動到了地圖外面,有些遊戲因此破圖、當機,只能重啟;但有些遊戲本身的完成度量表仍持續計算,破關時我擁有 100% 的完成度,但此時,我有了 101% 甚至  102.3% 的完成度。原來他早知道我可能來到這裡,在地圖之外,製作這款遊戲的人正在等我,他用破表的完成度告訴我「我在這裡,你也可以來這裡」。那是被稱為 BUG 的方式所能抵達的地方。
 
 
‪#‎還是要努力把人生地圖開滿啊混蛋們‬

2016年8月19日 星期五

〈劇情〉‪ ◎‎余怒‬

 
你在幹什麼
我在守衛瘋人院
  
你在幹什麼
我在守衛瘋人院
 
你在幹什麼
我在守衛瘋人院
 
我寫詩,拔草,焚屍
數星星,化妝,流淚
 
 




〈慢讀余怒的〈劇情〉〉  聶豪

  在閱讀這首詩時,讀者首先會碰到的困難就是,如何將詩的題目〈劇情〉與詩的內容互相嵌結?如果依循著詩題的提示,我們可能會希望詩中出現一些與戲劇、演員有關的意象。但縱觀全詩,唯有在結尾的最後一句「化妝」可以找出詩的內容跟詩題〈劇情〉之間有所關連的蛛絲馬跡。而詩的內容與題目之間另一個可能的嵌結,則是在詩裡重複出現三次的「瘋人院」,不禁令人聯想到俗諺:「演戲瘋,看戲傻」。
 
  為什麼我們在讀詩的時候要首先找出詩中出現的意象或名詞,作為詩的內容與詩題之間的嵌結點?可能的解釋是讀者在乍看之下不大明瞭作者想透過這首詩表達什麼意思,於是一開始就嘗試將詩中的意象視作某種隱喻,希望透過解讀隱喻背後的意涵,重建文本的文化脈絡,並試圖還原作者的原意。然而,從外部切入文本,將文本視為手術台上等待解剖的客體,企圖在最大程度上掌握文本的闡釋,向一個預設的標準答案,朝一個「最佳詮釋」邁進,這樣的努力很有可能是用錯方向了。至少,這樣的詮釋方式並不適用於余怒的詩歌。
 
  就如余怒在詩集《主與客》的附錄文章裡提及,他認為單純釋義性的閱讀並不適用於詩歌,唯有當讀者能夠不帶成見、不帶著理性的釋義企圖時,方能忘我地浸沒於詩歌之中,體會詩歌之妙處。於是,余怒的詩觀和詩歌為我們帶來了兩難情境:作為一個評論者而非純粹的讀者,如何一方面「忘我」地體會詩歌,另一方面又「有我」地詮釋詩歌?詩歌評論者的使命在於引領其他讀者發現並進入詩歌文字表面之下的感性核心,為此,我們必須深思,作為詩人與讀者之間的中介,評論者應該採取何種姿態,才能恰如其分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以下,我將在藉由探討〈劇情〉這首詩之餘,同時探討作為一個詩歌評論者的自己,能夠在多大的程度上給出自己,並將自己的心靈暫時奉獻於傾聽另一位詩人所發出的存有之聲。
 
  〈劇情〉中作為說話者的「我」,在面對一個「你在幹什麼」的質疑時,「我」的回答是「守衛瘋人院」。這看起來像是一個符合常理的解釋。然而,我們是不是太快落入一種制式的問答之中了?詩裡並沒有註明提問者與應答者的名字,有的只是第一人稱與第二人稱,相對於你的我,和相對於我的你。難道提問與應答都是同一個人內心的自言自語嗎?我們可以貿然地認定自問自答的詩中人是作者的化身嗎?對於第一個問題,我們不敢肯定,因為很有可能提問者與應答者各有其人,存在於作者的想像世界或現實世界中,作者只是將他們的名字隱去了。很顯然地,既然我們連第一個問題都無法回答,則第二個問題就更加無法回答了。截至目前為止,我們對〈劇情〉所做的思考,還停留在一種無益的考證。如果這樣的考證無濟於理解或感受這首詩,那麼,我們很可能要把質疑的對象從作者轉向我們自身:為什麼我們異常執著於此?為什麼我們傾向於認為這段問答裡確實存在著或虛構或寫實的提問者與應答者?我們是不是在以猜謎的方式讀詩?
 
  讓我們暫時放下這些問題,改道而行,轉而考察這段問答可能蘊藏的含意。首先,「你在幹什麼」這句話,是一個類似於英語中現在進行式疑問句的結構,但並不像英文有著明顯的時態。所以「你在幹什麼」這句話可以適用於不同的時間情境,例如回到家的屋主撞見闖空門的小偷,大聲地向他質問:「你在幹什麼!?」,在英文裡則須翻成現在進行式疑問句:「What are you doing!?」;當一個遭到仙人跳而人財兩失的男人,悔恨交加地質問自己:「你在幹什麼?」,此時這個句子同時扮演著感嘆句與疑問句的功能,說話者感嘆並質問的對象主要是過去犯下愚行的自己,若在英文裡則需翻成:「What have you been doing?」。從中文與英文之間明顯的時態差異考察這句話,看似無關宏旨,實則有助於加深我們對「你在幹什麼」這個句子的了解。事實上,「你在幹什麼」此句的發問對象,不僅僅是詩中的「我」,很可能還同時包含著作者自身,與此刻正在撰寫本文的評論者,以及曾經讀過、正在閱讀或將要閱讀這首詩的顯性讀者與潛在讀者。「你在幹什麼」具備了同時朝「過去」、「現在」及「未來」三個時間向度發問的潛力。而其發問的對象不一定只侷限於單一的個體,「你」很有可能是一個具有更大野心的能指,不僅概括了世界,甚至是通過這個提問,將整體宇宙對象化。在這個簡短的疑問句裡,不僅隱含著求知的渴望,更隱隱昭示著奠基於肉體的生存的意志,用理性貫穿世界的意圖。
 
  更奇妙的事情在於,「你在幹什麼」這個問句裡包藏著一個不講道理近乎武斷的預設,這個預設是基於假定語言的合理性而成立的。假設我們願意冒著犯錯的風險,以超然於文化歷史的眼光來看待它,將這個問句從所有既成的語言體系中抽離,就會發現它是以隱喻而非直述白描的方式揭露出「在某一時刻,有某個對象在某地進行某事」。於是,它將讀者的視野從所有已知的事物方面帶離,引向一個全然未知的地方,對於這片迷霧籠罩下的幽暗,讀者僅存的指引只剩下作者的提示:「在某一時刻,有某個對象在某地進行某件事」。
 
  如果我們不要太快跳到下一個句子,不要急於為這個問句尋找解答,而是在這個問句上多駐足逗留一下。我們將會發現,在第一句和第二句之間刻意放慢閱讀速度所保留下來的一小段時間的延遲,很可能會為我們接下來閱讀整首詩,體會整首詩的形式,並做出進一步的詮釋,帶來實質上的助益。
 
  現在,讓我們將目光從「你在幹什麼」這個問句慢慢移動到下一個句子,雖然下一個句子是作為一個具有整體性的句子映入眼簾,但在下一個句子映入眼簾的瞬間,我們受過多年中文訓練的理智,馬上辨認出應該從哪個字開始讀起。於是,我們看到了熟識的「我」,認可了「我」在這個句子裡作為閱讀起始的優先順位,並且幾乎是接近反射動作地讀出「我在守衛瘋人院」。在這段問答裡,「我」是如此迅速地緊接著上一個問句出現,如此迫切地作為應答的第一個字出現。這樣的問答,這樣的句子如此重複了三次,不免會讓讀者有遭到調侃、戲弄或冒犯的感覺,彷彿作者在誘導讀者讀出一個含意曖昧不明的句子。為什麼我們無法一眼望穿這個句子的涵義?為什麼我們無法馬上給出這個句子在這段問答裡、在整首詩中的定位?為什麼我們會產生類似被戲弄的難堪的感覺?我們是不是太快將自己代入詩中的那個「我」了?「我」是誰?是寫下這個句子的作者嗎?是作者對於可能存在的應答者的轉述嗎?是作者藉非理性或反理性的瘋人院諷刺被誘導讀出這個問句的讀者嗎?詩中的「我」是瘋人院的一份子嗎?這些提問可能是多餘的。因為當「我」被規定為守衛者,實際上就已經站在瘋人院與瘋人院外面世界之間的分界線上,這讓「我」的真實身分曖昧不明,讀者也因而陷入一種進退維谷的閱讀狀態之中。「我」既可能是完全理性的人,亦有可能是神智失常的人;也有可能是瘋狂中僅存著一絲理性,或是理智中存在那麼一點瘋狂的因子。這些互相重疊的可能性交織成「我」的身份之謎。而疑問落空的矛頭就像刺在虛構的稻草人身上,沒有命中預期的目標。且讓我們暫時駐足在「我」的身份之謎外面,針對伴隨而來的疑問仔細思索一番。
 
  重要的可能不是相同的問答出現了三次,而是重複出現的都是相同的問答。相同意味著同樣東西的堆疊、追加,而使用語言重複一段問答的相同性,又和在一個空白的word檔裡重複貼上同一張蘋果的矢量圖的相同性不一樣。並置的矢量圖在一個有限的狹窄空間裡相持不下,保存著逝去的時間,並沒有因為重複出現兩張同樣的矢量圖,而讓人有時間的流速加快、流量加大的錯覺。換句話說,一張重複出現的圖案所呈現的相同性是較屬於空間的,一段重複出現的問答所呈現的相同性是較屬於時間的。
 
  而「你在幹什麼」這個問句就如一股向文本內部推搡擠壓的力道,向內的推力在一次次提問的擠壓中逐漸疊加,最終逼出「我在守衛瘋人院」。從「你在幹什麼」產生的這股力量不僅僅是向內的推力,同時它也牽引,引領讀者穿過含意不定的「我」這個字,穿過「我在守衛瘋人院」這個句子,將「我」同這個句子串連起來,將「我」放入這個句子裡,放回它原先的位置上,這讓我們不用再對「我」究竟指的是誰而傷腦筋,因為,打從一開始我們就不應該將「我」作為一個片段單獨從整首詩裡提取出來,「我」是整首詩的一部份,僅僅追問「我」為何人是無意義的。「我」作為「我」的意義,惟有放在全詩的語境裡才能加以理解。
 
  哲學家海德格在〈詩人何為〉一文中曾言:「語言的本質既非意謂所能窮盡,語言也絕不是某種符號和密碼。因為語言是存在之家,所以,我們是通過不斷地穿行於這個家中而通達存在者的。當我們走向一口井,當我們穿行於森林中,我們總是已經穿過“井”這個詞語,穿過“森林”這個詞語,哪怕我們並沒有說出這些詞語,並沒有想到語言方面的因素。」(海德格《林中路》,298頁)而在穿過「我」這個字時,這股力量不僅止於穿越、穿透,同時它還帶著某種干擾的意味。何謂干擾?可能的解釋是首次的提問並沒有因為獲得相應的答案而得到滿足,求知慾與好奇心尚未平息,反而重複提出一樣的問題,讓讀者對答案的有效性失去信心,進而懷疑答案是否正確,或答案是否得到適當地傳遞,從而擾亂、動搖了維繫「我在守衛瘋人院」這個句子的意涵得以成立的理性基礎。因此,問答的相同性至少具有四種含意:擠壓、堆疊、穿過、干擾。
 
  通過考察問答重複出現的現象,並且用一股未知的力量作為問答的相同性在文本中發生作用的隱喻,我們將會發現這股擠壓、疊加、穿透、干擾的力道,是由於「你在幹什麼」這個發問裡包含著人類試圖用意志貫穿世界的存在之迫切性。而這股力道蘊藏的迫切性則來自於作為發問者的人類本身乃一有限性存在的事實。存在的有限性意味著人是有死之人,人是一個前景,惟有以連綿不絕的時間作為底景,將前景與底景一併掌握,我們才能去思索人類存在的本質。我們必須透過語言的表述將本來無從切割的時間分化成無數個瞬間,才能進一步賦予時間之於存在的意義。〈劇情〉前面六行分成三段重複出現的同一個問答,用重複出現的方式將單一的問答延展開來。這不僅是語句的重複,也是對於這段問答所屬的瞬間的重複。在重複播放的瞬間裡,我們可以看見語言中潛藏的力量,在擠壓的同時疊加,疊加的同時穿過,穿過的同時干擾,四個動作是在問答的瞬間自發性地產生的,也是在同一段問答的瞬間被重複播放時發生的。
 
  通過分解、闡釋被這股力道貫穿的瞬間,我們可以從中看出什麼樣的含意呢?首先,我們必須小心翼翼地面對暫時被我們命名為「這股力道」的東西。依循剛才對「你在幹什麼」這個問句做出的詮釋,我們可以將這股力道理解為人類試圖用意志貫穿世界、控制一切的執念。這股執念在認識論方面的意含類似於西方形上學認為真理「本真地符合判斷」的預設。(海德格《存有與時間》,44-45頁)如果連宇宙間至高的真理都能為人類的意志所把握,都能被語言加以描述,那麼還有什麼事情是人類辦不到的呢?詩中的「我」象徵著全人類的命運共同體,「我」被一股全人類共有的執念所驅迫,提出了「我在守衛瘋人院」的回答。
 
  然而,「我」為什麼要「守衛瘋人院」?如果「我」是在以意志控制世界的執念驅使之下提出的回答,難道不應該「摧毀」這潛藏著眾多反理性因子的地方,將這有可能動搖人類對世界的掌控權的瘋人院加以破壞嗎?我們不能從單純字面上的意思將「我在守衛瘋人院」這個舉動解釋為確實有一間瘋人院,這間瘋人院確實遭遇到威脅,確實有一個人在守衛瘋人院,使瘋人院免於受到外界的威脅。那麼,到底我們應該如何理解或感受「我在守衛瘋人院」?
 
  對於這個至為關鍵的問題,我們可以沿著兩條線索繼續深入探究。第一條線索是一開始當我們讀到這首詩,讀到這段重複的問答時所產生的莫名情緒,好像我們是被誘導著將同一段問答連續讀了三次一樣。但真正令我們感到尷尬、被冒犯的,不是因為重複讀了幾次一樣的話,而是這段話本身的含意隱藏於曖昧不明的暗處。問答重複出現的微妙形式,撼動了我們的說話慣性,動搖了我們曾經深信不疑的中文語法裡由歷史性所構成的因果關係。更重要的是,「你在幹什麼」這個問句既然反映了人類用意志操控主導世界的執念,而且用語言將執念裡屬於理性的面向公開出來,公然向我們展示,那為什麼還要用問答重複出現的方式,將原本昭然若揭的理性面向加以模糊化呢?作者在這裡似乎絲毫不顧讀者對於意義的明晰性可能抱有的期待,而輕率地製造出內容與形式,清晰與模糊這兩組對立。
 
  第二條線索是,意志的理性面向從何而來?在這裡我們將理性稱為意志之面向,而不是意志之本質,很顯然是對於意志的本質另有想法。我們甚至可以循此繼續追問下去,若果意志包含理性、反理性(理性的對立面)及超理性(超出理性與非理性的二元對立之上的事物),而「你在幹什麼/我在守衛瘋人院」從表面上來看是是一個出自於理性的提問獲得滿足,那麼這段問答的重複出現是否意味著意志的反理性面向在擾亂理性面向的運作呢?通常而言,我們使用語言進行自我表述,這種自我表述總是組織化的表述,因為背後有理性在起作用,我們通過理性把握語言的規則,再藉由理性的語言衍生出更多的詞彙來認識世界。之所以要使用理性的語言表述世界,很明顯是出於生存的需要,為了邁向更複雜的生存、更方便的生存及更優雅的生存。然而,在被理性支撐的生存裡,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我們刻意忽略、被我們棄置於存在的角落了。
 
  既然作者沒有提示問答之所以重複出現的原因,從整首詩的脈絡裡也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那麼我們只能給出一個這樣的解釋:這些句子是不得不重複的。換句話說,正是某種原先隱匿於意志的理性面向後面,躲藏在語言規則背後的東西「不得不」探出頭來,「不得不」擾亂正常運作的理性機制。那麼,這個無法自己、帶著強烈動機的東西又是什麼呢?假設我們認為意志包含著理性、反理性及超理性,意志是這三種元素的集合,那麼,我們就可以做出合理的懷疑,是反理性面向搗亂了理性面向澄清一切的意圖。排除不能作為理性之對象的超理性面向,造成詩句涵義模糊不清的唯一的嫌疑犯就是意志裡的反理性面向了。正是反理性面向,在理性試圖貫穿世界並控制一切的時候跳出來向理性說不。換句話說,理性處於意志的明面,反理性處於意志的暗處,超理性則代表著統整兩者的可能。理性是意志裡的遮蔽者,反理性則是意志裡的被遮蔽者。然而,我們不可以說反理性才是真實的。因為理性、反理性及超理性三者同為意志的脈絡性構成要素,所以,我們認為有利於生存的理性面向擴張得太過厲害,而佔去了我們對於意志的大部分視野,反理性面向被不斷擴張的理性排擠到我們視野的邊緣了。理性不斷擴張的後果不僅僅是排擠了反理性,同時也代表著超理性面向的隱而未顯,無法發揮統合理性及反理性的作用,若無法看清意志的全貌,那我們更加無法認識意志的本質了!
 
  但是,理性永遠無法將反理性驅逐到意志「之外」,它只是不斷排擠、壓縮反理性的生存空間。一旦理性稍有鬆懈,反理性隨時可能從意志的邊緣復歸,收回原先的失土。從這一點來看,「我在守衛瘋人院」裡的瘋人院,就是一個空間的隱喻,隱喻著反理性以佔有空間的形式佔有意志的某一部份。而守衛瘋人院的「我」既然象徵著全人類的命運共同體,也就意味著受到理性打壓退縮到角落的反理性,之所以還能夠在意識的邊緣苟延殘喘,不僅是因為有「我」在守衛著,更重要的是它們體現了「我」的意志既成的一部分,而這個部分是永遠無法用言語修辭、用理性將其切割的。雖然人類在世界上生存需要依賴理性,求助於語言,但,當「我」的自我表述「不得不」訴諸於理性的語言的時候,同時也「不得不」帶著意志裡的反理性,「不得不」帶著那些無法用語言說出的東西活下去。而且,當意志裡的理性面向與反理性面向互相衝突的時候,「我」都會發現雖然理性常常勝利,但理性的勝利總是暫時的,用理性控制世界而獲得的權威感,不用過多久就必須承受反理性的反撲。
 
  反過來說,「我」對瘋人院的守衛,不僅意味著對反理性的守衛,同時也意味著對於意志之本質的守衛。被放到理性與反理性之間的界線上的「我」,正是通過「在意志的內部衝突裡守衛」這一極端情境,從而認識到意志的本質。這是「我」之為「我」與生俱來的命運。詩人體認到這一點,因此接下來在詩的最末兩行出現了六件事,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寫詩」。存在心理學家羅洛‧梅在闡釋波斯詩人奧瑪《魯拜集》中的詩句時就曾說過:「在這些詩人裡頭,我們看見的是,接受人的命運,就是腳踏實地的做法。」(羅洛‧梅《自由與命運》,183頁),因此,寫詩不僅作為詩人的自我指涉與自我表述,更是一件攸關全人類命運之事,在六件事裡佔有優位性。可以說其餘五件事是環繞著寫詩,環繞著詩人的自我指涉與自我表述,環繞著全人類共同的命運而展開的。詩人首先肯認了意志內部的衝突是人與生俱來的命運,接著肯認了寫詩這樣一種自我指涉的表述方式,同時更肯認了奠基於肉體的意志在命運中求生的努力。
 
  意志求生的努力不僅在守衛意志之本質這件事情上顯現出來,同時也在別的地方顯現出來,那就是「化妝」。在詩裡,理性是意志的妝容,為了使意志本身能夠更好地融入日常生活,必須將反理性可能危害到生活秩序的一面隱藏起來,隱藏在理性之下。「化妝」揭示了我們總是誤以為理性就代表了意志的整體,我們之所以會誤把部份當作整體,乃是求生的意志為了更好地融入日常生活之故。因此,我們可以發現意志具有隱藏自己和揭發自己兩個向度。意志的自我隱藏,是為了更好地融入日常;意志的自我揭露,是為了保持自身的整體性。「化妝」是意志自我隱藏的向度;「寫詩」是意志自我揭露的向度。然而,意志的自我隱藏和自我揭露又意味著什麼呢?這意味著人類不止要求生,要更好地活著,更重要的是完整地活。當全部的意志呼喚著語言,意志自身要求被說出,屬於理性的語言邏輯僅能把捉意志的片面,而不足以承擔意志的完整性。因此,當完整的意志降臨並通過語言時,語言的邏輯性必然會遭到破壞。語言就像一條過於狹窄的產道,意志就像一個過於壯碩的巨嬰,語言的完整性在意志的完整性通過時產生了局部細微的裂痕,〈劇情〉重複出現的問答體現了意志通過語言的樣態。而同時具備自我隱藏與自我揭露兩種向度的意志的曖昧性,也間接導致了〈劇情〉中詩歌語言的曖昧性。除卻「寫詩」與「化妝」這兩個關鍵性舉動,其餘的「拔草」、「焚屍」、「數星星」、「流淚」四種舉措,我們可以視為一種象徵性的展演,那是人生戲台上的意志之舞,被拆成一連串的分解動作,可以容許讀者從不同的角度進入〈劇情〉的語境之中,猶如中國山水畫之中多面向的視點設置,讓觀者得以遠觀、近玩、平視、鳥瞰、仰望藝術作品之中的意境。
 
  現在,我們對於〈劇情〉的慢讀似乎接近尾聲了。暫時,我們對於〈劇情〉已經做出了足夠多的闡釋,雖然這些闡釋都是暫時性的,但至少暫時能夠涵蓋〈劇情〉作為一首詩在我們的意識裡頭顯現的部份面向。透過對〈劇情〉含意的探究,本文標題的「慢讀」涵義似乎也隨之獲得澄明。何謂「慢讀」?所謂「慢讀」,即是透過針對文本的各種提問,半強迫性地讓自己的目光在詩文本上駐足逗留。逗留並非無意義的逗留,而是關鍵性的逗留。藉由提出關鍵性的問題,在問題的關鍵性上逗留,讓我們能夠花更多的時間,看見這首詩更全面的樣貌。



2016年8月13日 星期六

〈贈與白色康乃馨的遊子 - 風中吟遊〉 ◎JW

近日又有一位挑戰者投稿到「戰鬥力只有五」地下總部(只有六張榻榻米大),幾位比較閒的小編展開一陣其實沒有很激烈的討論。讀完詩之後,小編們紛紛開始聊起跟文本沒有太多關連的事,主要話題圍繞著所謂「新古典」究竟是不合小編口味而被無情地跳過,還是這條寫詩路線已經不能找到更好的命運 ,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贈與白色康乃馨的遊子 - 風中吟遊〉 ◎JW
 
一蕊剪絨花
孺慕之情憑添幾許
遊子寄寓兒時的秋千
淚疊千紙鶴
愛離別構成橋的兩端
遙遙天涯半浮沈
蝴蝶斂翼
林間星斗逡巡
霜降於遠方
就算流年只剩寂寞
青絲憑添白髮
終究是人面桃花
 
※ ※ ※ ※ ※ ※ ※ ※ ※ ※ ※ ※

 
Z:......我 pass.
R:無趣的作品,要吐槽也無趣。
Q:風中吟遊是怎樣...... 嗯。難寫評。
R:這其實很老派。
Z:我可能會說:和我們擅長評論的領域不同耶,抱歉。
R:這個路數我覺得跟古詩詞有很大的連結,問題都在於只是挪移,詩意上的開發度是零。
Z:我覺得從以前到現在,詩意的認定有大轉變,尤其是在非頂尖寫作者的地方。
R:通常都會寫景,非常在意所謂的情景交融,但又無法進步一掌握象徵。於是只剩氛圍,作用很表層。
Z:似乎是把使用工具當成目的了,只是掌握了工具就很想用這樣。
R:我也認同。我甚至懷疑是神州詩社造成的影響,或者說是三十年前的主流寫法。
X:所以作者說是多年前的舊作啊 XDDDD
R:使得當時 15-20 歲的人深受影響 30 年後它們寫詩也會走這個調調
R:照小編Z 你剛剛那樣說,以目前夏宇的影響,搞不好 30 年後讀詩的人,會覺得這十年的詩都怪怪的 XD
Z:是啊真的。是說如果我們要等到有好詩才批好像怪怪的,我們專頁的賣點不就是認真批爛詩嗎?另外我覺得難的是,怎樣認真批爛詩又不顯得傲慢。
X:我無所謂,只是吐槽可能很無趣或很短 XD
K:這也有點像電腦程式組合出來的東西喔。
R:可是我對前一位投稿的林同學沒什麼話講,這種的我倒是很有話。
B:是不是因為你有過這種時期
R:有嘗試,但寫得很差,比這三首差。我很確定 XD
K::那 R編要不要談一下這種路線,難道是死路一條了嗎?
R:不。很活,是活在當下享受古典文學滋潤的詩,很適合某些文藝場合 (不是文學)
K:至於你前面講到,在詩意的開發上?
R:我不敢保證,但我想不到出路,因為這個已經被做完了。我記得以前有討論詩經過翻譯的呈現問題,這類詩風主打的就是用字遣詞以及典故。如果翻譯過去,再翻回中文,只保留意思就非常殘破。一整個故壘西邊。
Z:所以就幫他翻譯翻譯?
K:也許我們就幫這首詩做這件事看看
R:倒也行,可以來個國文翻譯考試,大家都針對同一首詩作白話翻譯,英文好的用英文,日文好的用日文 XD
K:我是很好奇這種老派語言還有沒有突破口,給長青組一點希望。
B:彤雅立之前出一本《月照無眠》,我覺得做得還可以,大家參考看看。
Q:這類詩是從過去觀察到的詞語出發,不具備洞悉或普遍性,自然缺乏感染力,對句子的推移也就會覺得像是殭屍般地遊走。詞語的遣用本身不是錯。也就是說,幾乎不見詩有要掌握什麼的意圖,反面來說又因詞語的限制而不夠突觸去產生可能性。兩面不是人的殭屍流。
B:我常在想寫這類詩的人對這類用詞有多熟練。像唐損沒事就用文言發動態,他是對這套很熟練的。但一般人這樣寫,並不是因為他們對這套很熟悉,而是很嚮往。
R:還有一點是原創性的部分。因為沒有對這方面的思考,或者力有未逮,又或者對於口語沒有自信,於是走個捷徑,取用自己認可的文字調性來寫。
B:因為這風格是他想像且相信的信仰。
R:這個面向也不止於如此,也是有從文青流風格取用的
X:如果沒有突破的意圖,也不會有創新的機會
K:所以會覺得這樣寫不好,並不是對於風格的反感,而是除去風格之後,背後呈現的情思空白或沒有新意 (當然對於語言的掌握都不足的話那就更慘......)
X:所以......
E:我直覺就是對現在的詩讀得太少,甚至臉書上動不動就會出現的詩或小品分行文字也懶得看,所以才會脫節成這樣。不過這也反映另外一個事實,就是他對詩的審美觀已經固化,根本就不喜歡現在人的寫法,自然也就無法被影響了。如果要從這個角度切,那可能工程很大,明明就知道自己的寫作方式跟大家相差那麼遠,為何還要把自己的詩給拿來評,這個動機我覺得也很有意思。是單純喜歡我們這個網站情義相挺,還是真的相信我們有能力一棒把他打醒呢?至少我相信的是他絕對知道自己下場不會太好。
R:你好傲慢,不過我喜歡
Z:那把對話截給他看就好了啊
 
結案(蓋章)

2016年8月9日 星期二

〈冬日〉 ‪◎黃燦然‬


 
一種莫名的感覺。也許來自我與我剛從樓上下來走進去的世界之間。來自
我邁向世界的寬廣之後視域寬廣之際。街道的巨幅布匹,耀眼的。眩目的。
  
垂直的大面積陽光。莫名的起落,也許來自背後貧瘠的消失和面前豐富的湧現。
前一刻的空虛和後一刻的充實。我與行人,行人與行人之間流動而透明的距離。
 
愛與不幸挽了挽手又鬆開。莫名的恍惚。也許我只是一株生長在我要經過的地方
並將在我經過時勾住我衣袖的植物的夢。藍天的巨幅布匹,耀眼的。眩目的。
 
莫名的往返中。靈魂裡一個繁忙的上下班世界。互相看了看又繼續各走各的,兩顆心
都不知道另一顆也閃過想留住這瞬間的念頭。大海的巨幅布匹,耀眼的。眩目的。
 
莫名的……深遠。在想取悅,想討好,想獻殷勤的盡頭,美德彎下腰來結鞋帶。
痛苦上升至幾乎與美平衡,就差如果我的視點是一隻蝴蝶,輕輕飛臨,棲息其上。
 
 
(《人民文學》,2012四月)
 
 
 



作者:文藝走路工
 
  初初看這首詩,不免會留意到它兩行兩行為一段的結構,在閱讀當中可以看出其中「平行」、「一致」的排列概念。如此一來不免讓人想到著名的「豆腐乾體」,在我們進入一首詩的內在意義以前,就先隱隱的置入了:「和諧、平衡、一致、嚴肅」等概念,而這個相對「穩固」的形式,也即將在我們仔細地去閱讀一首詩的時候被一一檢驗,乃至於打破。但文本在形式上的企圖,我們可以一覽而無遺。
 
  題目是〈冬日〉,簡簡單單的一天,與每天並無不同的一天,文本透過敘事簡單地交代「一個人面臨機械化生活的處境」,透過生活狀態的樣板化,「自己/世界」關係的思索會被有意識地放大,形塑成一種對生活的感悟,像是我們很可能在每日經過的同一個路口,等一樣秒數的燈號,思考便自然地發生。在第一段與第二段詩行中有著相似的兩個段落,我們可以從中看出文本的內容意義之推進,是以「疊加」方式擴張,將其略作整理後大致上是:
 
「我從樓上走下,走進世界,在過程中我生發了感覺,感覺生發自我走進世界的動作,與我從觀測當中體驗到世界之無限與自己的相對關係」
「我面向大片陽光,這一刻的我因為我面向世界豐富的湧現,我與其他人有了不可見但卻顯著的不同」
 
這兩段意義之核心,即是「走進世界/視域寬廣」到「背後貧脊/面前豐富」、「前一刻空虛/後一刻充實」,在同一個意義裡頭對空間與時間進行的填充,目的在於賦予人物「我」別樣的真實,「我與行人」因為「我」向外走出「我」平板的生活,或者僅僅是開始生發了思索,一切便不一樣了。
 
  而在形式上文本則透過「莫名的」作為一種標記,重複著、提醒著「我」的一次次「自我覺察」,由「莫名的感覺」→「莫名的起落」→「莫名的恍惚」→「莫名的往返中」→「莫名的……深遠」,剛好在各個段落起到提示與開展的作用,讓文本能夠更有層次地「疊加」。像是在第三段中,「莫名的恍惚」揭露了「我是一株勾住自己衣袖的植物的夢」的可能,而這個夢的存在本身並不帶有一種肯定(只是可能),肯定「自己的衣袖」是要被植物勾住而停留的,像是「愛與不幸挽挽手鬆開」,「我」所面臨的生活與「我」所期待的追尋,在此處發生小小的衝突。但文本的有趣之處在於衝突並不代表對立,「愛與不幸」並非直接對應到「我是否被一株植物給停留」,而是這株植物的提示更接近「我」的理想,「我」既懂得「理想」也懂得「現實」,一昧追尋理想究竟是實現所愛還是遭受到不幸亦不可知。
 
  所以,我們更關心「我」在其中選擇的態度,這在下一段被更清楚的表明:「靈魂裡一個繁忙的上下班世界。互相看了看又繼續各走各的,兩顆心/都不知道另一顆也閃過想留住這瞬間的念頭。」這裡明確的點出「生活的消耗」並進一步將個體的感受推及他人,營造普遍性,也說明了一個獨自靈魂也總是期待辨認出另一個;此處將可能是獨獨遇見而分別的「兩顆心」,用了「流星的剎那」做喻,可是在慣常的往返之中,這樣的念頭是留不住的。
  
  在進入最後一段的討論前,要讀好一首詩,我們還得習慣回頭,對的,依然是類似句型的運作,在一、三、四段中,遞移推進了「街道」、「藍天」、「大海」的巨幅布匹,他們的特徵都是「耀眼的、炫目的」。第一,這樣的「換幅」當然是場景的大片置換,提供了包含「裡頭發生的事」這樣的效果;第二,巨幅的布匹同時也是「垂直的大面積陽光」的具現或反射,它在一定的意義上象徵了「朝向世界的寬廣」,以及相對於文本中流動的世界(文本中其他流動的事物),作為一種不變動的超然實體。但我們要揭示的是面向這樣「耀眼的、炫目的」實體,在「個體我」來說不僅有神聖性,更有實在的、不可抗拒的壓力,像是飛蛾總要撲火。
 
  最後的收束,文本總算說了道理,生活的折損讓美德的位置不再高上,但所承受的痛苦會使人昇華至藝術的美,而那個美是如何完成的呢?夢蝶的哏被抓回來使用,如果夢裡是可以成全「我」的,那夢的化身「蝴蝶」,當然可以視為「我」的理想的「靈魂」的化身,具有超越的性質,透過「蝴蝶」棲止於「痛苦」,救贖了「罪與哀傷」,「美」才宣告完成。
 
  我們必須再回頭檢視,內容意義在「詩行的固定形式」上產生什麼效果,比較明顯的有如,二四段內容上出現的「人與人之間流動的關係」與「平行詩行」的直接對應,「起落」與「往返」也在這樣的形式上被賦予了更趣味的閱讀意義,例如:我是不是可以考慮「起落」的意義是在詩行的上下兩行起落?我是不是可以考慮往返的靈魂也在詩行上下兩行的區間?有時候,一首形式明顯的作品將可能比自由的詩行更有效的產生意義。像是第五段「美德」與「痛苦」上下的接續,也因為詩行的空間感使得「感受層次」上的位階被拉扯至一致。甚至我們可以大膽地說:「每一段二行,第一行第二行各自承載相對的意義。」而這樣不斷抽換相對的做法,有利於表現「從確定性找尋不確定性」的概念,意思是文本在「和諧、平衡、一致、嚴肅」形式表現中,內容以「相對的」、「可能衝突的」、「突破僵局」等概念去模糊「形式的穩固性質」。意圖明顯但不強烈,如果有人說「詩是困境中的自由」,這首詩就是在困境中的自由呈現困境中的自由的樣子。就像最後一段,文本的表達語態是「就差如果」,蝴蝶始終存於想像,「我」的痛苦也因為期待這樣的「如果」的可能持續地掙扎著。

2016年8月6日 星期六

〈我要到達的武俠境界〉 ◎‪鯨向海‬


 
這世界不為我們所具備
我有我要到達的武俠境界
 
我每天練習著武打動作
在武俠小說中
尋找失蹤多年的掌門人
  
這麼些年,電視上的武俠片
只捧紅了一處叫做客棧的地方
和一個姓店名小二的傢伙
刀光劍影,咻咻咻咻
外星人和電腦動畫一起
飛過頭頂
 
世間還有什麼不平?
千幫萬派的江湖
擠在一道公寓長梯
曾經重傷日月的掌法
而今在舊書攤行乞
 
當夢為我跌落深谷
一夜之間,練成了絕世武功
我應該空降在哪一個城市呢
 
即使身在窗外浮現的這座島嶼上
也永遠無法跟他們
說出我的位置
 
我有我到達過的武俠境界
輕功使我飛得太遠

 
※ 選自《精神病院》,頁120-121



作者:詩壇菁英
 
  「到達與不到達,其實是你年薪有沒有破百萬的問題(註一)」如果你到了就到了,不到就是不到,這是一首魯蛇的詩。你看,這首詩開宗明義地說:「這世界不為我們所具備/我有我要到達的武俠境界」,文本說:「我的追求,你們這個世界沒有」但所謂的「武俠境界」又是什麼?
 
  這個世界上告訴「你」的是什麼?「武俠」只是一種商業影片類型;是「場景」是「人物」是「快速閃過眼前的東西」;是「外星人」可以用「電腦動畫」後製;是「時代」給予「曾經美好」的落差。嚴格說來,詩中並沒有交代具體可以達致的境界與層次,所謂的「武俠境界」就是被作者偷渡的「理想」,而這樣理想在時間過後,已不可見。
 
  我必須殘酷地說:你所謂每日練習的武打動作,也許只是動作,因為你的師父你的掌門人只在「小說」當中,所以你為了「機遇」你想到「懸崖」可是你自己不敢跳,你不那麼堅信「你可以」,所以你交給夢交給「想像的心神」,代替你可能的「摔亡」,替代你可能的「實現」,但是,你以為你就可以順理成章「在天上飛」嗎?請問你是蕭靜藤還是UFO?把「草上飛」練到如此地步,也許你只是單純的離現實太遠。
 
  所以,你和人們變得無法對話,或者你對他們本無話可說,你是消失的名字,並不是你太強了,你牽強地說,你有你達到過的境界,雖然你沒有說出夢以外可能到達的方法,你的追求到底是什麼?我想你也說不清楚,反正武俠世界都是建構出來的,對我來說只有「那你到底在靠北什麼」的錯愕。
 
 
註一:「我是年薪百萬的科技新貴,寫詩只是興趣。我懶得跟無聊又無理的大學生胡鬧!」(曾耀德,2016)

2016年8月1日 星期一

〈但我只是知道〉 ◎不離蕉


 
世上有許多景緻
可惜我還沒有一一見過
甚至無法舉例
我知道沙漠中有綠洲
可我不曾跋涉
靴子裡裝滿
比仙人掌還柔軟的沙灘
 
我知道海上有一艘船
繞了這個世界一圈
每一天日落的語言都不同
晚上,一群人躺在甲板
像天空笨重的星辰
彼此相隔很遠
卻使用同一套古老的語言
 
我們的眼睛是約束
也是通往約束的湖泊
我知道銀河很長,但我更常知道
從小眺看的月球
我知道有人騙我
上面什麼都沒有
但我無法反駁
因為我什麼地方都沒去過
 
我知道
世上其實沒有山
所有躲在山裡頭的人
都是平坦的
然而有人越長越高
像憂愁越遠,所看越是遼闊
我知道不能
再這麼繼續下去
 
但我只是知道
像雨水離開了雲朵
就要死去
 
像星星飛逝於眼睛
就要實現
但我只是知道
那顆星星的去處
和這一年就要過去
 
 
選自好燙詩刊《占卜術》第12頁
 
 

  
【我只是個孩子我什麼都不知道】 撰文:詩壇釀的酒
 
是否真有一艘環繞世界的船?沙漠中真的有綠洲嗎?世界上這麼多事情我都只是略懂略懂,不如就閉嘴了吧?大家都不要講出來,自己知道就好,不知道就自己上網去 google,懂?〈但我只是知道〉一詩,探討人的「知道」與「經驗」。全詩在場景與意象選用上,均由熟知的自然物組成,很像早年國中小學時期,偶爾偷懶的老師會在課堂放送的地球科學錄影帶。但回顧文明發展的歷程,一大部分知識就是從人類對物質世界的探索出發。還好除了那些我們都知道的十萬個為什麼,詩中也安排了或真或假,乃至於悖反的命題,稍微挽救了無聊的局面,不然我寧願看錄影帶看到睡著。
 
例如「從小眺看的月球/我知道有人騙我/上面什麼都沒有/但我無法反駁 」,試圖引導讀者思考一個問題,眼見即是真嗎?所有知識都要我們親身經驗過嗎?或者我們知道的所有都只是虛妄,都只是某個法師告訴我的呢?科學錄影帶其實盡是陰謀論者眼底的湖中倒影?「我們的眼睛是約束/也是通往約束的湖泊」不但是此詩金句之一,也側面回應這個疑問:我們的知識範圍被經驗限制了。「但我無法反駁/因為我什麼地方都沒去過」,至此漸漸透露出宅屬性主角經驗匱乏的處境,這些「知道」是未經過敘事者親自體驗的。又或許,他根本就不想踏出這個知道的限制,自甘於用自己的「知道」來建構現實。畢竟人也不可能什麼地方都去過,宇宙之大,還有那麼多我們無法窮盡的地方......(以下省略衛斯理獨白五百字)。
 
直至第四段轉折一波超展開,首先提出「世上沒有山」但又讓「山裡頭的人」登場,「都是平坦的」然而卻又「有人越長越高」,這些自打臉再加上「世上沒有山」的命題,產生閱讀上的困擾。足見主角「只是知道而無法經驗」的設定在這裡出現漏洞,隨心之所至地推演虛構的山中人,見山又是山,送你元本山。你什麼都只是知道,就都給你講就好了啊,探索旅程至此似乎已經到達極限。這詩中最抽象的一段,也很有可能是融入了「洞穴寓言」的典故。寓言故事有一部分也在討論「眼見的世界」與「真實的世界」。這樣一來似乎把詩的主題又暗示了一回。承載太多意義的典故恐怕顯得累贅,私心希望這裡是我想太多,它只是一段加強神秘感的變奏。
 
「雨水離開了雲朵/就要死去/像星星飛逝於眼睛/就要實現。」結尾這段可說是整首詩最抒情的部份,各位同學看到這裡可以用鋼筆把它給抄起來。注意到「眼睛」再度出現,「看」與「眼睛」貫通整首詩,撐起「知道」的核心。「知道」在詩中不斷轉換不同的意義,終於在最後揭露自己只是「相信」,聽說過流星飛逝的傳說,即使我們現在也都明白,星星最後僅是燃燒成灰燼,沒有實現什麼願望。更值得玩味的讀法,不妨就讓這段話回過頭去描述「知道」,雨落下至約束的湖泊,離開雲朵而死去。所「知道」的已經不再是雲朵而是死去的雨,這樣的過程在時間流變中顯得徒勞而無奈。我還有那麼多新番沒追,一年就又要過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