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9日 星期二

〈冬日〉 ‪◎黃燦然‬


 
一種莫名的感覺。也許來自我與我剛從樓上下來走進去的世界之間。來自
我邁向世界的寬廣之後視域寬廣之際。街道的巨幅布匹,耀眼的。眩目的。
  
垂直的大面積陽光。莫名的起落,也許來自背後貧瘠的消失和面前豐富的湧現。
前一刻的空虛和後一刻的充實。我與行人,行人與行人之間流動而透明的距離。
 
愛與不幸挽了挽手又鬆開。莫名的恍惚。也許我只是一株生長在我要經過的地方
並將在我經過時勾住我衣袖的植物的夢。藍天的巨幅布匹,耀眼的。眩目的。
 
莫名的往返中。靈魂裡一個繁忙的上下班世界。互相看了看又繼續各走各的,兩顆心
都不知道另一顆也閃過想留住這瞬間的念頭。大海的巨幅布匹,耀眼的。眩目的。
 
莫名的……深遠。在想取悅,想討好,想獻殷勤的盡頭,美德彎下腰來結鞋帶。
痛苦上升至幾乎與美平衡,就差如果我的視點是一隻蝴蝶,輕輕飛臨,棲息其上。
 
 
(《人民文學》,2012四月)
 
 
 



作者:文藝走路工
 
  初初看這首詩,不免會留意到它兩行兩行為一段的結構,在閱讀當中可以看出其中「平行」、「一致」的排列概念。如此一來不免讓人想到著名的「豆腐乾體」,在我們進入一首詩的內在意義以前,就先隱隱的置入了:「和諧、平衡、一致、嚴肅」等概念,而這個相對「穩固」的形式,也即將在我們仔細地去閱讀一首詩的時候被一一檢驗,乃至於打破。但文本在形式上的企圖,我們可以一覽而無遺。
 
  題目是〈冬日〉,簡簡單單的一天,與每天並無不同的一天,文本透過敘事簡單地交代「一個人面臨機械化生活的處境」,透過生活狀態的樣板化,「自己/世界」關係的思索會被有意識地放大,形塑成一種對生活的感悟,像是我們很可能在每日經過的同一個路口,等一樣秒數的燈號,思考便自然地發生。在第一段與第二段詩行中有著相似的兩個段落,我們可以從中看出文本的內容意義之推進,是以「疊加」方式擴張,將其略作整理後大致上是:
 
「我從樓上走下,走進世界,在過程中我生發了感覺,感覺生發自我走進世界的動作,與我從觀測當中體驗到世界之無限與自己的相對關係」
「我面向大片陽光,這一刻的我因為我面向世界豐富的湧現,我與其他人有了不可見但卻顯著的不同」
 
這兩段意義之核心,即是「走進世界/視域寬廣」到「背後貧脊/面前豐富」、「前一刻空虛/後一刻充實」,在同一個意義裡頭對空間與時間進行的填充,目的在於賦予人物「我」別樣的真實,「我與行人」因為「我」向外走出「我」平板的生活,或者僅僅是開始生發了思索,一切便不一樣了。
 
  而在形式上文本則透過「莫名的」作為一種標記,重複著、提醒著「我」的一次次「自我覺察」,由「莫名的感覺」→「莫名的起落」→「莫名的恍惚」→「莫名的往返中」→「莫名的……深遠」,剛好在各個段落起到提示與開展的作用,讓文本能夠更有層次地「疊加」。像是在第三段中,「莫名的恍惚」揭露了「我是一株勾住自己衣袖的植物的夢」的可能,而這個夢的存在本身並不帶有一種肯定(只是可能),肯定「自己的衣袖」是要被植物勾住而停留的,像是「愛與不幸挽挽手鬆開」,「我」所面臨的生活與「我」所期待的追尋,在此處發生小小的衝突。但文本的有趣之處在於衝突並不代表對立,「愛與不幸」並非直接對應到「我是否被一株植物給停留」,而是這株植物的提示更接近「我」的理想,「我」既懂得「理想」也懂得「現實」,一昧追尋理想究竟是實現所愛還是遭受到不幸亦不可知。
 
  所以,我們更關心「我」在其中選擇的態度,這在下一段被更清楚的表明:「靈魂裡一個繁忙的上下班世界。互相看了看又繼續各走各的,兩顆心/都不知道另一顆也閃過想留住這瞬間的念頭。」這裡明確的點出「生活的消耗」並進一步將個體的感受推及他人,營造普遍性,也說明了一個獨自靈魂也總是期待辨認出另一個;此處將可能是獨獨遇見而分別的「兩顆心」,用了「流星的剎那」做喻,可是在慣常的往返之中,這樣的念頭是留不住的。
  
  在進入最後一段的討論前,要讀好一首詩,我們還得習慣回頭,對的,依然是類似句型的運作,在一、三、四段中,遞移推進了「街道」、「藍天」、「大海」的巨幅布匹,他們的特徵都是「耀眼的、炫目的」。第一,這樣的「換幅」當然是場景的大片置換,提供了包含「裡頭發生的事」這樣的效果;第二,巨幅的布匹同時也是「垂直的大面積陽光」的具現或反射,它在一定的意義上象徵了「朝向世界的寬廣」,以及相對於文本中流動的世界(文本中其他流動的事物),作為一種不變動的超然實體。但我們要揭示的是面向這樣「耀眼的、炫目的」實體,在「個體我」來說不僅有神聖性,更有實在的、不可抗拒的壓力,像是飛蛾總要撲火。
 
  最後的收束,文本總算說了道理,生活的折損讓美德的位置不再高上,但所承受的痛苦會使人昇華至藝術的美,而那個美是如何完成的呢?夢蝶的哏被抓回來使用,如果夢裡是可以成全「我」的,那夢的化身「蝴蝶」,當然可以視為「我」的理想的「靈魂」的化身,具有超越的性質,透過「蝴蝶」棲止於「痛苦」,救贖了「罪與哀傷」,「美」才宣告完成。
 
  我們必須再回頭檢視,內容意義在「詩行的固定形式」上產生什麼效果,比較明顯的有如,二四段內容上出現的「人與人之間流動的關係」與「平行詩行」的直接對應,「起落」與「往返」也在這樣的形式上被賦予了更趣味的閱讀意義,例如:我是不是可以考慮「起落」的意義是在詩行的上下兩行起落?我是不是可以考慮往返的靈魂也在詩行上下兩行的區間?有時候,一首形式明顯的作品將可能比自由的詩行更有效的產生意義。像是第五段「美德」與「痛苦」上下的接續,也因為詩行的空間感使得「感受層次」上的位階被拉扯至一致。甚至我們可以大膽地說:「每一段二行,第一行第二行各自承載相對的意義。」而這樣不斷抽換相對的做法,有利於表現「從確定性找尋不確定性」的概念,意思是文本在「和諧、平衡、一致、嚴肅」形式表現中,內容以「相對的」、「可能衝突的」、「突破僵局」等概念去模糊「形式的穩固性質」。意圖明顯但不強烈,如果有人說「詩是困境中的自由」,這首詩就是在困境中的自由呈現困境中的自由的樣子。就像最後一段,文本的表達語態是「就差如果」,蝴蝶始終存於想像,「我」的痛苦也因為期待這樣的「如果」的可能持續地掙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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