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集體的綑綁
詩對於災難事件的描寫,時常由於「對事件的旁觀」,以及「站在比事件更高的視點」,而產生了詩本身存在意義的曖昧。在擁有其他更正確描述事件的文本(如報導、紀實等)下,我們真的需要「新聞/事件詩」嗎?
或因意識到此一質問,「新聞/事件詩」另一更明確的宣稱,是具有幫助、撫問、安慰的正向力量。但此必須面對的問題是:誰需要誰的幫助?需要怎麼樣的幫助?這些都無法在詩歌創作和展示的單一方向性的過程中獲得解答。〈晚上八點鐘〉這首詩亦同:
〈晚上八點鐘〉——哀高雄氣爆 ◎楊澤
晚上八點鐘
晚上八點鐘
死神走過一些台灣人的窗前
用他極其低沈迷人的嗓音
輕喚另一些台灣人的乳名
晚上八點鐘
晚上八點鐘
一切都已悄悄準備好了
一切莫非都已宣告完成
來不及
可憐的晚上八點鐘
來不及眨眼
來不及說話
來不及呼喊
來不及禱告
殘忍的晚上十二點鐘
殘忍的晚上十二點鐘
一切悔恨都已鑄成
一張張,那麼淒慘的嘴
一張張,那麼無言的嘴
極盡驚世駭俗之能事
死神用他閃亮的小刀
用他華麗的小刀
直接撞開眾人腦門
狠狠雕在每個台灣人的心坎!
——《中國時報》2014.08.05
當我們看到第三段:「來不及眨眼/來不及說話/來不及呼喊/來不及禱告」,我們看到的是作者對災難下的他們的模糊想像,以及擅自加諸的設定。他們眨眼、說話、呼喊、禱告,彷彿是作者以全知上帝的角度的安排。
也因為如此,文本甚至還沒有讓我們抵達個人位於的層面。各各獨立的個體,無形之中被剝去了名字,失去了自主性和獨立性,成為了集體,成為了「他們」。這些被描述的他們,被安排在詩中的「唯一原因」,就是這場災難的發生,將他們綑綁在一起的唯一繩索就只有災難。於是,透過這首詩,我們除了被「再次」告知「某某災難發生了」,或者「這是在寫某某災難」以外,再沒有任何其他的東西了。
所以我們可以說:這首詩全部的詩藝就是災難。
二、「事件依存」VS.「普遍性」的書寫
描寫災難事件的詩,很容易產生上述討論的問題。當然,寫詩或任何寫作,確實無須徵得同意,也不需以任何確立的意義、目的為基礎。但即使不追問是否要有意義,也必須面對如文本的詩中不時浮現的冷漠感。這是事件詩相較於其他的詩,由於取材自現實的苦難,所面臨的特殊議題。
不過相對於文本,仍然產生過不少令人動容的事件詩。這樣的詩不以事件的描寫為目的,而是讓事件成為輔助;也不意圖讓詩本身伸出「援助但虛無的手」,反而是將選擇留還給看了作品的讀者,留還給世界,只有這裡才有真實的手,詩只是媒介。
讓我們看這類詩的兩個例子:
例1:
如果你九歲而且你住在里斯本,
星期天你會去麥當勞。
如果你九歲而且你住在古巴,
你就得去幫義大利觀光客吹喇叭。
如果你九歲而且你住在布魯塞爾,
星期天你會去麥當勞。
如果你九歲而且你住在玻利維亞,
你就得去幫美國人挖礦坑。
如果你九歲而且你住在佛羅倫斯,
星期天你會去麥當勞。
如果你九歲而且你住在非洲,
你就得在Nike的工廠幫足球灌氣。
如果你九歲而且你住在紐約,
星期天你會去麥當勞。
如果你九歲而且你住在泰國,
你就得讓澳洲人操你屁眼。
接著,兩架飛機撞毀了兩棟摩天大樓,
而人們居然覺得不可思議。
——〈羅納的故事,麥當勞的小丑〉賈西亞(郭亮廷譯)
例2:
婦人,你叫什麼名字?——我不知道。
你生於何時,來自何處?——我不知道。
你為什麼在地上挖洞?——我不知道。
你在這裡多久了?——我不知道。
你為什麼咬友誼之手?——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們不會害你嗎?——我不知道。
你站在哪一方?——我不知道。
戰爭正在進行著,你必須有所選擇。——我不知道。
你的村子還存在嗎?——我不知道。
這些是你的孩子嗎?——是的。
——〈越南〉辛波絲卡(陳黎、張芬齡譯)
在〈羅納的故事,麥當勞的小丑〉中,如果將九一一事件抽離,也就是說,如果沒有發生九一一事件,這首詩是否仍然成立?在〈越南〉這首詩中,如果將越戰抽離,這首詩是否仍然成立?
我想答案非常明顯。〈羅〉描述了資本對世界的滲透以及反撲,還有對人們反應的諷刺。這樣的滲透和反撲和諷刺,並不依存於事件本身,而是可能發生在任何類似的情況下。同樣地,〈越〉超越了空間和時間,進入各個戰爭下的廢墟。
我們不只看到現在,也看到過去和未來。
反之,〈晚上八點鐘〉如果將高雄氣爆抽離,或者將「哀高雄氣爆」的副標遮蓋起來,這首詩只會是幾行不知所云、缺乏前後連結的句子。在和上述例詩的對照下可知,通往普遍性的路徑,反而是要揚棄對於事件的換句話說,揚棄從觀看集體的角度下對個體的空想。往往如文本的詩,以為是在書寫全貌,其實是書寫了無數失效的個體。
亞里斯多德在《詩學》中提及,詩歌並不是對於歷史的模倣和再現,而是對於行動的模倣和再現。也就是說,對於事件進行描寫的詩,並不在於表達「發生了什麼」,而是表達「什麼將會(would)發生」。這是對於事件中「普遍性」的表達,其立足於前後行動之間連結的必然性或可能性(如「A─>B─>C」)。由此影響了讀者對於世界的理解,事件遂可在時間和空間上獲得延伸。
反之,歷史和紀實確保了事件運作的順序(如依序發生的「A、B、C」),但無關乎表達普遍性所立足的必然性和可能性。例如,在文本中,當我們看到「晚上八點鐘」,接著會看到「死神走過一些台灣人的窗前」,這兩者之間,就是事件順序的展演。但對於「晚上八點鐘」的特性,在詩中仍是一片空白,我們不知道晚上八點鐘在紀實以外的意涵;同樣,也不知道在詩中所謂的「死神走過一些台灣人的窗前」,和指涉對象的連結是什麼(當缺少了連結,等同放棄對指涉對象的描述)。
至此,會產生一個疑問:是否「新聞/事件詩」就不具有特別的價值?或換個方式說,假如〈羅〉和〈越〉使用虛構的事件(假如沒有發生過九一一和越戰,但有這兩首詩),是否也可達成同等的作用?
對此,有兩個部分我們可以一併考慮:「詩的觀點的效果」和「摻入真實事件的效果」。人們對於「真實事件」的感受,理當會更為強烈,此或是「新聞/事件詩」的額外價值。不過「摻入真實事件的效果」,很大部分並非由詩作者所決定,而是由「事件本身」以及「讀者和事件的關聯」所決定。因此,僅僅利用「真實事件之便」進行創作,不但可能達不到撫慰,也只替讀者帶來世俗的旁觀。
三、詩句處理上的困境
除了上述的討論,〈晚上八點鐘〉還有一些詩句細節處理的問題,但這些問題的產生,和這首詩於上述討論的整體方向無法脫鉤。
例如,「一切悔恨都已鑄成/一張張,那麼淒慘的嘴/一張張,那麼無言的嘴」,即使讀過去這幾句,我們對於事件中人們的嘴,仍然一無所悉,反而是更清晰地看到詩人的嘴,吐露這些詩句;也或者這幾句僅是作者描寫的失準。但我們無從得知。
另外,「極盡驚世駭俗之能事/死神用他閃亮的小刀/用他華麗的小刀/直接撞開眾人腦門」,則是將許多事情通通包裹起來,推送給神,一種「我沒有要處理這部分」的意思。
詩的最後,「狠狠雕在每個台灣人的心坎!」中「驚嘆號」的使用,雖然意在加重語氣,但反而顯露了該句本身在單純對事件進行旁觀下的乏力,且這股乏力一直從末尾回溯到開頭,提醒了整首詩的乏力,如同我們被再次提醒這首詩可以濃縮成一句「某某災難曾經發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