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11日 星期日

〈再造他人之痛苦〉 ◎詩壇偷渡客



不管發生在何時何地,大災難或多或少都可以找到一些共通性。有關這類題材的詩,也就時常有「下次發生類似的天災人禍又可以拿出來反省」的好處。戰禍難民為近年來之一大苦難,讀〈地中海上──敘利亞難民船〉這首詩,卻可能讓讀者落入共通形象所建立的陷阱。
 
先來看看詩:
  
〈地中海上──敘利亞難民船〉 ◎陳育虹
 
他們光著身子
他們裹著頭巾
他們縮在鐵殼船的艙底
他們瘦小的腳伸出駝色毛毯
他們抱緊救生圈
他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只有黯沉,他們的世界一律黯沉
 
我看不清他們的臉
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他們是百分之一,萬分之一,百萬分之一
地中海陽光明媚
度假的蔚藍波浪裡他們的身子
輕飄飄(彷彿悠閒的)浮在海面
又往下沉,往下沉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2015 年 8 月 14 日
 
※ ※ ※

 
首段以一系列排比句描述「他們」的特徵,這些描述所刻劃出的難民形象,與實際上大多由中產階級構成的「敘利亞難民」有不少出入。若好奇的讀者搜尋一下當時的新聞,可以發現這些地中海難民船上的人們幾乎都有與你我無異的衣著,瘦小的腳和毛毯亦屬少見;其實大部分還穿著橘色救生衣,並非如詩中所言「抱著救生圈」。列舉這些絕對不是要表達「難民才沒有那麼慘」之類的謬論,只是很驚訝在這個略施 google 即可攻克地方文學獎的時代,一首題為敘利亞難民的詩,連基本細節的真實性都有疑慮。至此已經不能確認到底這首詩中的難民是從何而來,也許是由其他時空的難民挪移錯位(換個地名、國名就又是另一首詩),也許是由一團新聞片段中再翻拍出來的難民穿搭。身為詩壇偷渡客,亞細亞孤兒的我,眼前也跟著一片黯沈了起來。
 
不過沒有關係,太陽餅裡面都沒有太陽了,難道敘利亞難民詩就一定要有真的敘利亞難民嗎?這首詩再現災難的過程,反而幫助我們更加貼近另一個殘酷的現實:遠在世界邊陲的觀者眼中,災難的影像已經失真了。或許與我們自身有更多差異,有更多值得同情的苦難形象描繪,可以讓我們處在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懼,虛構的海上有虛構的難民。大家都是難民,不要分那麼細。讓我們鼓起勇氣,繼續看下去。
 
第二段接著由敘事者陳言,在「我」的眼中他們都是面目模糊的。「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不知道他們的名字」這確實是提點了讀者旁觀他人苦難的無奈,但最無奈的似乎也只有無奈。「好可憐喔,我能為他們做些什麼事好呢?」「就把這首詩分享出去吧!詩人關懷社會!」「我也來為難民寫一首詩吧!」的無奈(設計對白)。通常無奈到巔峰會在苦難的鋪陳之後做個轉折,映照出一些人性關懷之類的,好提昇詩的高度。此詩試圖使用地中海的明媚陽光、輕盈的蔚藍波浪,對比沉船死劫的沈重。然而這樣的技巧竟然無懸念地,再次重啟刻板印象程序,構成難以掙脫的新聞公式網羅。讓那些美好的地中海印象,陽光啊,度假啊,今天的天空非常地中海型氣候冬雨夏乾啊一股腦湧上。只差背景音補一句旁白:「原本風光明媚的度假勝地瞬間變成了人間煉獄」。
 
在新聞事件中擴增實境,構築 AR 災難風景,如果這是當今以詩歌表現關懷社會的方式,我還寧願去 Banksy 的絕望樂園 (Dismaland),在一池死水中,遙控著飄搖前進的難民模型船。彷彿聽見氣象主播在節目的尾聲說起:「最後讓我們來關心明天世界各地主要城市的天氣概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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