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5日 星期日

〈南方多地震 你說怎麼辦〉 ◎陳大中


 
本來是要補完在別的文章裡,寫一寫覺得乾脆先另外成文。要幹譙的就是陳義芝的〈上邪〉,幾個月前台南地震時看到好多人在轉貼:
 
她準備了一包乾糧兩瓶礦泉水
在我遠行的行囊裡哀愁地說
南方多地震
 
我怕劫後挖出我的身體
水已乾糧已腐
就在一塊殘瓦上刻了天地合三個字
留給她

這首詩寫於1999年921震災之後,我很奇怪十幾年來沒看過有人靠北它,不知道是陳義芝面子太大,還是現代詩真的不重要。和我的感受相反的是,喜歡這首詩的人似乎真的很多,但我認為這首詩不論在寫作倫理或美學上,都很有問題(一部分是因為倫理問題而導致美學問題)。它的前三行說什麼呢?「南方多地震」,多到你要去這個鬼地方,都得帶個乾糧礦泉水,免得地震一來要等待救援。那麼,住在「南方」的人,那些遭逢震災慘劇的人,是活該嗎?畢竟南方地震就是超多的嘛。沒記錯的話,那首詩發表在1999年年底,我真的不明白他怎麼敢寫「南方多地震」這麼一句話,不過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的,只要遠離台北就是南方了啊,遠離台北就是危險的蠻荒之地啦。這是一部份的倫理問題。
 
美學問題,主要在用典。這首詩從頭到尾都靠一個典故在撐,即中國漢代的〈上邪〉: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翻譯翻譯就是說:天啊,我超愛ㄊder,要跟ㄊ相織相守,愛到永遠。愛到海枯石爛,愛到滄海桑田,愛到氣候變遷,愛到山崩地裂,除非天塌下來我才要跟ㄊ分手手手!!!換個稍微認真一點的說法,這就是在「賭咒」,發他媽的毒誓。這首「詩」根本是一個毒誓,因為很重要所以要說兩遍;而且,傳統上的見解,都認為發這毒誓的人是一個女子,大概是覺得男人講這種話太過羞恥、袂見笑、不像個男子漢 。
 
那我們在陳義芝的〈上邪〉裡面可以看到什麼?那個,那個毒誓成真了耶。那個毒誓成真了耶。那個毒誓成真了耶。「她」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就真的絕給你看。
 
先發個預知地震記事插個死亡flag,然後讓毒誓成真,不覺得這樣使用上邪的典故,相當弔詭嗎?說直白點,這完全可以詮釋為,她的愛情已經結束,所以他必須去南方給天地合一下;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Until Death Do Us Part)這句話,真該拿去做推理小說的標題。
 


當然我也可以發揮善液的理解(也就是為什麼這首詩那麼受歡迎,甚至還有人以這首詩為本事去寫超爛的悲劇愛情故事):天啊你真他媽一語成讖我到南方就遇到地震被活埋了啦,可是我那麼愛你你那麼愛我我們要礙到天塌下來礙到世界末日為止啊,啊啊啊我想到惹,如果我真的被挖出來的時候已經死掉沒救了,那就是天意要我們的愛情結束啊,因為現在以經天地合了,這就是我的死前留言你看了就明白了(所以不要太過傷心喔,揪咪),這是天意啊(因為當初是對天發誓喔)。人類的情感在遭逢這樣的變故時,卻最顯得堅韌,雖然我可能就要死了,或者正因為我可能要死了,我只想著我最親愛的人。
 
我的善液到此結束(其實也只有五句善液,不然我會受不了而且也掰不下去)。以一場震災成就偉大的愛情,見證一個虛構的愛情神話,你覺得這是悲天憫人還是天地不仁?虛構這麼一個故事的人,在「他」(某方面是說,這個「他」可以和自然人作者的人格分開)所創造的小小天地裡面,算是做到了天地不仁,他之所以能做到,是因為受害者都在遠方(包括他筆下的「我」,都必須先跟「她」分離,去一個遠方);另一方面,他也藉由對筆下角色情感的描寫,宣告了自己是多麼悲天憫人,以及清白無辜。
 
這好像是「文學」經常在做的事情,對嗎?我覺得這「可能」是沒什麼好否認的。但是他那貫串全詩、卻可以做出詭異詮釋的用典,以及毫無理由設定上就是莫名危險的「南方」,讓作為一個讀者的我意識到,他只在乎他筆下的情節要照著劇本(典故)走,不必考量充分的合理性(以及現實面的倫理);他覺得套用這個典故(以及對照現實的慘劇),讀者就應該要感受到他在描繪一種高尚又偉大的感情。
 
他真的在乎「遠方」發生了什麼嗎?
 
不論喜歡或不喜歡這首詩的白癡讀者,全都身處於他的遠方。他一點也不關心你是死是活,幸不幸福,發的毒誓有沒有像搞笑漫畫一樣成真了(但是讀者我應該要覺得他高尚又偉大唷),這就是我讀這首詩的感覺。因此看到不少人喜歡這首詩,我真他媽覺得毛骨悚然,只能幹譙一下壓壓驚。
 
上邪,我願他媽臭幹譙不會被吉,因為我不想把時間金錢花在被吉上面,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被吉,幹你娘我超孬,我就是裸體上街又不想被說沒穿衣服的爛人。
 
幹,世界末日晚點來啊。



※編按:本篇為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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