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幹什麼
我在守衛瘋人院
你在幹什麼
我在守衛瘋人院
你在幹什麼
我在守衛瘋人院
我寫詩,拔草,焚屍
數星星,化妝,流淚
〈慢讀余怒的〈劇情〉〉 聶豪
在閱讀這首詩時,讀者首先會碰到的困難就是,如何將詩的題目〈劇情〉與詩的內容互相嵌結?如果依循著詩題的提示,我們可能會希望詩中出現一些與戲劇、演員有關的意象。但縱觀全詩,唯有在結尾的最後一句「化妝」可以找出詩的內容跟詩題〈劇情〉之間有所關連的蛛絲馬跡。而詩的內容與題目之間另一個可能的嵌結,則是在詩裡重複出現三次的「瘋人院」,不禁令人聯想到俗諺:「演戲瘋,看戲傻」。
為什麼我們在讀詩的時候要首先找出詩中出現的意象或名詞,作為詩的內容與詩題之間的嵌結點?可能的解釋是讀者在乍看之下不大明瞭作者想透過這首詩表達什麼意思,於是一開始就嘗試將詩中的意象視作某種隱喻,希望透過解讀隱喻背後的意涵,重建文本的文化脈絡,並試圖還原作者的原意。然而,從外部切入文本,將文本視為手術台上等待解剖的客體,企圖在最大程度上掌握文本的闡釋,向一個預設的標準答案,朝一個「最佳詮釋」邁進,這樣的努力很有可能是用錯方向了。至少,這樣的詮釋方式並不適用於余怒的詩歌。
就如余怒在詩集《主與客》的附錄文章裡提及,他認為單純釋義性的閱讀並不適用於詩歌,唯有當讀者能夠不帶成見、不帶著理性的釋義企圖時,方能忘我地浸沒於詩歌之中,體會詩歌之妙處。於是,余怒的詩觀和詩歌為我們帶來了兩難情境:作為一個評論者而非純粹的讀者,如何一方面「忘我」地體會詩歌,另一方面又「有我」地詮釋詩歌?詩歌評論者的使命在於引領其他讀者發現並進入詩歌文字表面之下的感性核心,為此,我們必須深思,作為詩人與讀者之間的中介,評論者應該採取何種姿態,才能恰如其分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以下,我將在藉由探討〈劇情〉這首詩之餘,同時探討作為一個詩歌評論者的自己,能夠在多大的程度上給出自己,並將自己的心靈暫時奉獻於傾聽另一位詩人所發出的存有之聲。
〈劇情〉中作為說話者的「我」,在面對一個「你在幹什麼」的質疑時,「我」的回答是「守衛瘋人院」。這看起來像是一個符合常理的解釋。然而,我們是不是太快落入一種制式的問答之中了?詩裡並沒有註明提問者與應答者的名字,有的只是第一人稱與第二人稱,相對於你的我,和相對於我的你。難道提問與應答都是同一個人內心的自言自語嗎?我們可以貿然地認定自問自答的詩中人是作者的化身嗎?對於第一個問題,我們不敢肯定,因為很有可能提問者與應答者各有其人,存在於作者的想像世界或現實世界中,作者只是將他們的名字隱去了。很顯然地,既然我們連第一個問題都無法回答,則第二個問題就更加無法回答了。截至目前為止,我們對〈劇情〉所做的思考,還停留在一種無益的考證。如果這樣的考證無濟於理解或感受這首詩,那麼,我們很可能要把質疑的對象從作者轉向我們自身:為什麼我們異常執著於此?為什麼我們傾向於認為這段問答裡確實存在著或虛構或寫實的提問者與應答者?我們是不是在以猜謎的方式讀詩?
讓我們暫時放下這些問題,改道而行,轉而考察這段問答可能蘊藏的含意。首先,「你在幹什麼」這句話,是一個類似於英語中現在進行式疑問句的結構,但並不像英文有著明顯的時態。所以「你在幹什麼」這句話可以適用於不同的時間情境,例如回到家的屋主撞見闖空門的小偷,大聲地向他質問:「你在幹什麼!?」,在英文裡則須翻成現在進行式疑問句:「What are you doing!?」;當一個遭到仙人跳而人財兩失的男人,悔恨交加地質問自己:「你在幹什麼?」,此時這個句子同時扮演著感嘆句與疑問句的功能,說話者感嘆並質問的對象主要是過去犯下愚行的自己,若在英文裡則需翻成:「What have you been doing?」。從中文與英文之間明顯的時態差異考察這句話,看似無關宏旨,實則有助於加深我們對「你在幹什麼」這個句子的了解。事實上,「你在幹什麼」此句的發問對象,不僅僅是詩中的「我」,很可能還同時包含著作者自身,與此刻正在撰寫本文的評論者,以及曾經讀過、正在閱讀或將要閱讀這首詩的顯性讀者與潛在讀者。「你在幹什麼」具備了同時朝「過去」、「現在」及「未來」三個時間向度發問的潛力。而其發問的對象不一定只侷限於單一的個體,「你」很有可能是一個具有更大野心的能指,不僅概括了世界,甚至是通過這個提問,將整體宇宙對象化。在這個簡短的疑問句裡,不僅隱含著求知的渴望,更隱隱昭示著奠基於肉體的生存的意志,用理性貫穿世界的意圖。
更奇妙的事情在於,「你在幹什麼」這個問句裡包藏著一個不講道理近乎武斷的預設,這個預設是基於假定語言的合理性而成立的。假設我們願意冒著犯錯的風險,以超然於文化歷史的眼光來看待它,將這個問句從所有既成的語言體系中抽離,就會發現它是以隱喻而非直述白描的方式揭露出「在某一時刻,有某個對象在某地進行某事」。於是,它將讀者的視野從所有已知的事物方面帶離,引向一個全然未知的地方,對於這片迷霧籠罩下的幽暗,讀者僅存的指引只剩下作者的提示:「在某一時刻,有某個對象在某地進行某件事」。
如果我們不要太快跳到下一個句子,不要急於為這個問句尋找解答,而是在這個問句上多駐足逗留一下。我們將會發現,在第一句和第二句之間刻意放慢閱讀速度所保留下來的一小段時間的延遲,很可能會為我們接下來閱讀整首詩,體會整首詩的形式,並做出進一步的詮釋,帶來實質上的助益。
現在,讓我們將目光從「你在幹什麼」這個問句慢慢移動到下一個句子,雖然下一個句子是作為一個具有整體性的句子映入眼簾,但在下一個句子映入眼簾的瞬間,我們受過多年中文訓練的理智,馬上辨認出應該從哪個字開始讀起。於是,我們看到了熟識的「我」,認可了「我」在這個句子裡作為閱讀起始的優先順位,並且幾乎是接近反射動作地讀出「我在守衛瘋人院」。在這段問答裡,「我」是如此迅速地緊接著上一個問句出現,如此迫切地作為應答的第一個字出現。這樣的問答,這樣的句子如此重複了三次,不免會讓讀者有遭到調侃、戲弄或冒犯的感覺,彷彿作者在誘導讀者讀出一個含意曖昧不明的句子。為什麼我們無法一眼望穿這個句子的涵義?為什麼我們無法馬上給出這個句子在這段問答裡、在整首詩中的定位?為什麼我們會產生類似被戲弄的難堪的感覺?我們是不是太快將自己代入詩中的那個「我」了?「我」是誰?是寫下這個句子的作者嗎?是作者對於可能存在的應答者的轉述嗎?是作者藉非理性或反理性的瘋人院諷刺被誘導讀出這個問句的讀者嗎?詩中的「我」是瘋人院的一份子嗎?這些提問可能是多餘的。因為當「我」被規定為守衛者,實際上就已經站在瘋人院與瘋人院外面世界之間的分界線上,這讓「我」的真實身分曖昧不明,讀者也因而陷入一種進退維谷的閱讀狀態之中。「我」既可能是完全理性的人,亦有可能是神智失常的人;也有可能是瘋狂中僅存著一絲理性,或是理智中存在那麼一點瘋狂的因子。這些互相重疊的可能性交織成「我」的身份之謎。而疑問落空的矛頭就像刺在虛構的稻草人身上,沒有命中預期的目標。且讓我們暫時駐足在「我」的身份之謎外面,針對伴隨而來的疑問仔細思索一番。
重要的可能不是相同的問答出現了三次,而是重複出現的都是相同的問答。相同意味著同樣東西的堆疊、追加,而使用語言重複一段問答的相同性,又和在一個空白的word檔裡重複貼上同一張蘋果的矢量圖的相同性不一樣。並置的矢量圖在一個有限的狹窄空間裡相持不下,保存著逝去的時間,並沒有因為重複出現兩張同樣的矢量圖,而讓人有時間的流速加快、流量加大的錯覺。換句話說,一張重複出現的圖案所呈現的相同性是較屬於空間的,一段重複出現的問答所呈現的相同性是較屬於時間的。
而「你在幹什麼」這個問句就如一股向文本內部推搡擠壓的力道,向內的推力在一次次提問的擠壓中逐漸疊加,最終逼出「我在守衛瘋人院」。從「你在幹什麼」產生的這股力量不僅僅是向內的推力,同時它也牽引,引領讀者穿過含意不定的「我」這個字,穿過「我在守衛瘋人院」這個句子,將「我」同這個句子串連起來,將「我」放入這個句子裡,放回它原先的位置上,這讓我們不用再對「我」究竟指的是誰而傷腦筋,因為,打從一開始我們就不應該將「我」作為一個片段單獨從整首詩裡提取出來,「我」是整首詩的一部份,僅僅追問「我」為何人是無意義的。「我」作為「我」的意義,惟有放在全詩的語境裡才能加以理解。
哲學家海德格在〈詩人何為〉一文中曾言:「語言的本質既非意謂所能窮盡,語言也絕不是某種符號和密碼。因為語言是存在之家,所以,我們是通過不斷地穿行於這個家中而通達存在者的。當我們走向一口井,當我們穿行於森林中,我們總是已經穿過“井”這個詞語,穿過“森林”這個詞語,哪怕我們並沒有說出這些詞語,並沒有想到語言方面的因素。」(海德格《林中路》,298頁)而在穿過「我」這個字時,這股力量不僅止於穿越、穿透,同時它還帶著某種干擾的意味。何謂干擾?可能的解釋是首次的提問並沒有因為獲得相應的答案而得到滿足,求知慾與好奇心尚未平息,反而重複提出一樣的問題,讓讀者對答案的有效性失去信心,進而懷疑答案是否正確,或答案是否得到適當地傳遞,從而擾亂、動搖了維繫「我在守衛瘋人院」這個句子的意涵得以成立的理性基礎。因此,問答的相同性至少具有四種含意:擠壓、堆疊、穿過、干擾。
通過考察問答重複出現的現象,並且用一股未知的力量作為問答的相同性在文本中發生作用的隱喻,我們將會發現這股擠壓、疊加、穿透、干擾的力道,是由於「你在幹什麼」這個發問裡包含著人類試圖用意志貫穿世界的存在之迫切性。而這股力道蘊藏的迫切性則來自於作為發問者的人類本身乃一有限性存在的事實。存在的有限性意味著人是有死之人,人是一個前景,惟有以連綿不絕的時間作為底景,將前景與底景一併掌握,我們才能去思索人類存在的本質。我們必須透過語言的表述將本來無從切割的時間分化成無數個瞬間,才能進一步賦予時間之於存在的意義。〈劇情〉前面六行分成三段重複出現的同一個問答,用重複出現的方式將單一的問答延展開來。這不僅是語句的重複,也是對於這段問答所屬的瞬間的重複。在重複播放的瞬間裡,我們可以看見語言中潛藏的力量,在擠壓的同時疊加,疊加的同時穿過,穿過的同時干擾,四個動作是在問答的瞬間自發性地產生的,也是在同一段問答的瞬間被重複播放時發生的。
通過分解、闡釋被這股力道貫穿的瞬間,我們可以從中看出什麼樣的含意呢?首先,我們必須小心翼翼地面對暫時被我們命名為「這股力道」的東西。依循剛才對「你在幹什麼」這個問句做出的詮釋,我們可以將這股力道理解為人類試圖用意志貫穿世界、控制一切的執念。這股執念在認識論方面的意含類似於西方形上學認為真理「本真地符合判斷」的預設。(海德格《存有與時間》,44-45頁)如果連宇宙間至高的真理都能為人類的意志所把握,都能被語言加以描述,那麼還有什麼事情是人類辦不到的呢?詩中的「我」象徵著全人類的命運共同體,「我」被一股全人類共有的執念所驅迫,提出了「我在守衛瘋人院」的回答。
然而,「我」為什麼要「守衛瘋人院」?如果「我」是在以意志控制世界的執念驅使之下提出的回答,難道不應該「摧毀」這潛藏著眾多反理性因子的地方,將這有可能動搖人類對世界的掌控權的瘋人院加以破壞嗎?我們不能從單純字面上的意思將「我在守衛瘋人院」這個舉動解釋為確實有一間瘋人院,這間瘋人院確實遭遇到威脅,確實有一個人在守衛瘋人院,使瘋人院免於受到外界的威脅。那麼,到底我們應該如何理解或感受「我在守衛瘋人院」?
對於這個至為關鍵的問題,我們可以沿著兩條線索繼續深入探究。第一條線索是一開始當我們讀到這首詩,讀到這段重複的問答時所產生的莫名情緒,好像我們是被誘導著將同一段問答連續讀了三次一樣。但真正令我們感到尷尬、被冒犯的,不是因為重複讀了幾次一樣的話,而是這段話本身的含意隱藏於曖昧不明的暗處。問答重複出現的微妙形式,撼動了我們的說話慣性,動搖了我們曾經深信不疑的中文語法裡由歷史性所構成的因果關係。更重要的是,「你在幹什麼」這個問句既然反映了人類用意志操控主導世界的執念,而且用語言將執念裡屬於理性的面向公開出來,公然向我們展示,那為什麼還要用問答重複出現的方式,將原本昭然若揭的理性面向加以模糊化呢?作者在這裡似乎絲毫不顧讀者對於意義的明晰性可能抱有的期待,而輕率地製造出內容與形式,清晰與模糊這兩組對立。
第二條線索是,意志的理性面向從何而來?在這裡我們將理性稱為意志之面向,而不是意志之本質,很顯然是對於意志的本質另有想法。我們甚至可以循此繼續追問下去,若果意志包含理性、反理性(理性的對立面)及超理性(超出理性與非理性的二元對立之上的事物),而「你在幹什麼/我在守衛瘋人院」從表面上來看是是一個出自於理性的提問獲得滿足,那麼這段問答的重複出現是否意味著意志的反理性面向在擾亂理性面向的運作呢?通常而言,我們使用語言進行自我表述,這種自我表述總是組織化的表述,因為背後有理性在起作用,我們通過理性把握語言的規則,再藉由理性的語言衍生出更多的詞彙來認識世界。之所以要使用理性的語言表述世界,很明顯是出於生存的需要,為了邁向更複雜的生存、更方便的生存及更優雅的生存。然而,在被理性支撐的生存裡,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我們刻意忽略、被我們棄置於存在的角落了。
既然作者沒有提示問答之所以重複出現的原因,從整首詩的脈絡裡也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那麼我們只能給出一個這樣的解釋:這些句子是不得不重複的。換句話說,正是某種原先隱匿於意志的理性面向後面,躲藏在語言規則背後的東西「不得不」探出頭來,「不得不」擾亂正常運作的理性機制。那麼,這個無法自己、帶著強烈動機的東西又是什麼呢?假設我們認為意志包含著理性、反理性及超理性,意志是這三種元素的集合,那麼,我們就可以做出合理的懷疑,是反理性面向搗亂了理性面向澄清一切的意圖。排除不能作為理性之對象的超理性面向,造成詩句涵義模糊不清的唯一的嫌疑犯就是意志裡的反理性面向了。正是反理性面向,在理性試圖貫穿世界並控制一切的時候跳出來向理性說不。換句話說,理性處於意志的明面,反理性處於意志的暗處,超理性則代表著統整兩者的可能。理性是意志裡的遮蔽者,反理性則是意志裡的被遮蔽者。然而,我們不可以說反理性才是真實的。因為理性、反理性及超理性三者同為意志的脈絡性構成要素,所以,我們認為有利於生存的理性面向擴張得太過厲害,而佔去了我們對於意志的大部分視野,反理性面向被不斷擴張的理性排擠到我們視野的邊緣了。理性不斷擴張的後果不僅僅是排擠了反理性,同時也代表著超理性面向的隱而未顯,無法發揮統合理性及反理性的作用,若無法看清意志的全貌,那我們更加無法認識意志的本質了!
但是,理性永遠無法將反理性驅逐到意志「之外」,它只是不斷排擠、壓縮反理性的生存空間。一旦理性稍有鬆懈,反理性隨時可能從意志的邊緣復歸,收回原先的失土。從這一點來看,「我在守衛瘋人院」裡的瘋人院,就是一個空間的隱喻,隱喻著反理性以佔有空間的形式佔有意志的某一部份。而守衛瘋人院的「我」既然象徵著全人類的命運共同體,也就意味著受到理性打壓退縮到角落的反理性,之所以還能夠在意識的邊緣苟延殘喘,不僅是因為有「我」在守衛著,更重要的是它們體現了「我」的意志既成的一部分,而這個部分是永遠無法用言語修辭、用理性將其切割的。雖然人類在世界上生存需要依賴理性,求助於語言,但,當「我」的自我表述「不得不」訴諸於理性的語言的時候,同時也「不得不」帶著意志裡的反理性,「不得不」帶著那些無法用語言說出的東西活下去。而且,當意志裡的理性面向與反理性面向互相衝突的時候,「我」都會發現雖然理性常常勝利,但理性的勝利總是暫時的,用理性控制世界而獲得的權威感,不用過多久就必須承受反理性的反撲。
反過來說,「我」對瘋人院的守衛,不僅意味著對反理性的守衛,同時也意味著對於意志之本質的守衛。被放到理性與反理性之間的界線上的「我」,正是通過「在意志的內部衝突裡守衛」這一極端情境,從而認識到意志的本質。這是「我」之為「我」與生俱來的命運。詩人體認到這一點,因此接下來在詩的最末兩行出現了六件事,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寫詩」。存在心理學家羅洛‧梅在闡釋波斯詩人奧瑪《魯拜集》中的詩句時就曾說過:「在這些詩人裡頭,我們看見的是,接受人的命運,就是腳踏實地的做法。」(羅洛‧梅《自由與命運》,183頁),因此,寫詩不僅作為詩人的自我指涉與自我表述,更是一件攸關全人類命運之事,在六件事裡佔有優位性。可以說其餘五件事是環繞著寫詩,環繞著詩人的自我指涉與自我表述,環繞著全人類共同的命運而展開的。詩人首先肯認了意志內部的衝突是人與生俱來的命運,接著肯認了寫詩這樣一種自我指涉的表述方式,同時更肯認了奠基於肉體的意志在命運中求生的努力。
意志求生的努力不僅在守衛意志之本質這件事情上顯現出來,同時也在別的地方顯現出來,那就是「化妝」。在詩裡,理性是意志的妝容,為了使意志本身能夠更好地融入日常生活,必須將反理性可能危害到生活秩序的一面隱藏起來,隱藏在理性之下。「化妝」揭示了我們總是誤以為理性就代表了意志的整體,我們之所以會誤把部份當作整體,乃是求生的意志為了更好地融入日常生活之故。因此,我們可以發現意志具有隱藏自己和揭發自己兩個向度。意志的自我隱藏,是為了更好地融入日常;意志的自我揭露,是為了保持自身的整體性。「化妝」是意志自我隱藏的向度;「寫詩」是意志自我揭露的向度。然而,意志的自我隱藏和自我揭露又意味著什麼呢?這意味著人類不止要求生,要更好地活著,更重要的是完整地活。當全部的意志呼喚著語言,意志自身要求被說出,屬於理性的語言邏輯僅能把捉意志的片面,而不足以承擔意志的完整性。因此,當完整的意志降臨並通過語言時,語言的邏輯性必然會遭到破壞。語言就像一條過於狹窄的產道,意志就像一個過於壯碩的巨嬰,語言的完整性在意志的完整性通過時產生了局部細微的裂痕,〈劇情〉重複出現的問答體現了意志通過語言的樣態。而同時具備自我隱藏與自我揭露兩種向度的意志的曖昧性,也間接導致了〈劇情〉中詩歌語言的曖昧性。除卻「寫詩」與「化妝」這兩個關鍵性舉動,其餘的「拔草」、「焚屍」、「數星星」、「流淚」四種舉措,我們可以視為一種象徵性的展演,那是人生戲台上的意志之舞,被拆成一連串的分解動作,可以容許讀者從不同的角度進入〈劇情〉的語境之中,猶如中國山水畫之中多面向的視點設置,讓觀者得以遠觀、近玩、平視、鳥瞰、仰望藝術作品之中的意境。
現在,我們對於〈劇情〉的慢讀似乎接近尾聲了。暫時,我們對於〈劇情〉已經做出了足夠多的闡釋,雖然這些闡釋都是暫時性的,但至少暫時能夠涵蓋〈劇情〉作為一首詩在我們的意識裡頭顯現的部份面向。透過對〈劇情〉含意的探究,本文標題的「慢讀」涵義似乎也隨之獲得澄明。何謂「慢讀」?所謂「慢讀」,即是透過針對文本的各種提問,半強迫性地讓自己的目光在詩文本上駐足逗留。逗留並非無意義的逗留,而是關鍵性的逗留。藉由提出關鍵性的問題,在問題的關鍵性上逗留,讓我們能夠花更多的時間,看見這首詩更全面的樣貌。